“花如遺恨不重開”:以意逆志的困難
頃閱呂本中《東萊詩集》,有《暮步至江上》一首,云:“客事久輸鸚鵡杯,春愁如接鳳凰臺。樹陰不礙帆影過,雨氣卻隨潮信來。山似故人堪對飲,花如遺恨不重開。雪籬風榭年年紀,孤負風景取次回。”對此中“花如遺恨不重開”一句,頗有疑問。蓋花開落有時,只需天氣正常、花未枯逝世,豈有“不重開”的事理?戲文小說中也常說“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則似乎詩句有悖常理。又想到或許詩句是作者即景之作,見此處花當開未開,故云。但似乎除非他已經異樣的時節到過異樣的處所,且那時花開爛漫,不然言“花不開”則可,言“花不重開”,“重”字總有些沒有下落。久思未得,只能乞助于注本,所幸近年來出書了兩種呂本中詩集的注本:上海古籍出書社出書祝尚書師長教師箋注的《呂本中詩集箋注》與中華書局出書韓酉山師長教師校注的《呂本中詩集校注》。但翻閱二書,照舊找不到幻想的謎底:祝注詳于典故與時勢的注解,于此句一無施展,韓注多有串講,倒有一番說明:“意謂花在寂寞中自開自謝,現在仿佛帶著遺恨不再重開。”但也沒指出因何作者要說“不再重開”。
注本中沒有找到幻想的謎底,只能再反求諸己。幾回再三思慮,終于豁然開朗:我們似乎都為前句“山似故人”一句所障敝,想當然地以為“如”字是“像”“似”之意,但實在它也可以有假定的意味,釋為“假如”,這般疑慮似可渙然冰釋:我們的傳統以為,花卉樹木、六合天然一類,皆為無情無思之物,故或能永生,或榮悴有節,謝而能重開,逝世而能回生。這自詩經《隰有萇楚》“夭之沃沃,樂子之蒙昧”開端就是這般(錢鍾書師長教師《管錐編·毛詩公理·隰有萇楚》條即有論)。孟浩然詩“草草本有意,榮枯自有時”即此意。呂居仁此處則是反用其意,說花假如有遺恨(即帶著情感),則不克不及重開了;“花不重開”之違背普通紀律,恰是有“遺恨”這一假定條件在。這正與李賀之“天如有情天亦老”以及宋初石曼卿給他對的下聯“月如無恨月長圓”是一個事理:天之亦老,月之長圓,違背天然紀律,恰是詩人參加了他們的想象與假定,使它們“無情”“無恨”而來的。
我們傳統以為,“詩者,志之所之,在心為志,講話為詩”,即詩歌是經由過程修辭表示詩人心坎感情與意思的。反過去,詩歌經由過程文字符號傳播上去,我們明天的人要往讀懂懂得,即要透過文字,懂得詩人心坎的感情與意思,這就是孟子說的“以意逆志”。這話看似事理淺易,但做起來卻艱苦:明天處于同時期的人物之間的對話,說話沒有妨礙,尚不克不及將對方的意思完整契會于心,更況且我們對千載之上的前人?且詩歌底本就是修辭的藝術,此中又有比方、象征、用典、倒裝等各類說話技能,“以意逆志”又談何不難?是以,雖則現在古籍收拾結果斐然,且非常重視古書之“古代轉化”,故各類詩家、詩集之詳注本、簡注本、普及注本蔚為年夜不雅,但鮮有能完整“以意逆志”,做到完整無誤地懂得每首詩背后詩人所表達的感情與意思的。仍是以呂本中詩注為例,其《寄吉州若谷叔》云:“念我江西老斫輪,久無漫鼻與揮斤。令嬡莫買蛾眉笑,留寄溪堂病主人。”此中“老斫輪”三字,出自耳熟能詳的《莊子·天道》“輪扁斫輪”的典故,此二注皆已觸及,且言此“老斫輪”可引申為經歷豐盛、身手高明之人。但對詩中畢竟指涉其何種身手高明,則韓注頗為含糊,未再施展;祝注則云“言其仕進經歷已很豐盛”。則似于義未安。實在,杜甫《偶題》“車輪徒已斫”,就曾用過“輪扁斫輪”這個典故,來比方本身的詩歌身手。故后世所謂“老斫輪”者,多用以指詩歌身手的高深。如姜夔論楊萬里的“筆墨場中老斫輪”之類,此處“老斫輪”似亦當這般說明。故后句所謂“久無漫鼻與揮斤”,再用《莊子》里“運斤成風”的典故,郢人與巧匠,二人神乎其技的共同,自不是籠統地指二人“叔侄關系極融洽”,而或指叔侄二人久未商討詩技,有詩歌頌和類的通問了。
“方嘗勾踐膽,已補女媧天”:大師學者未能圓融處
對前人的意思說明欠亨或不圓融,倒也不是什么希奇甚至難看的事,也不盡關乎學問與程度。由於究竟學問極佳之人,也有對一些罕見句子說明欠亨的時辰。曾聽過如許一個故事:嘉慶帝讀《洛神賦》時,對“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的覺得不解,向紀昀就教。紀昀思忖很久,只能坦言:“臣幼而誦讀,習焉弗察。”年夜學問家如紀曉嵐,也不知“羅襪生塵”的意思,由此可見,要讀懂注通前人的詩句有多災。大師學者的成名注本,也或多有說明得不那么到位的處所。錢鍾書師長教師以唸書極多、學貫中西、學問廣博著稱,且他頗能以廣博的學問,融合貫穿,對古今中外典籍中凡人無法懂得或沒有留意的文字修辭有奇特高深的解讀。《宋詩選注》則是他詩歌注本的成名作,其手眼天然超出跨越凡人。但該書出書之后,即一向有人提看法,他也屢次于重版時“補注”于其間。近年來,更有不少賢能之士對此中的注解提出見解。可見書中應另有不少注釋未能圓融之處,茲舉一例。
注選汪藻《己酉亂后寄常州使君侄四首》的第二首:“草草官軍渡,悠悠敵騎旋。方嘗勾踐膽,已補女媧天。諸將爭陰拱,蒼生忍倒懸。乾坤滿群盜,何日是回年?”說明“方嘗勾踐膽,已補女媧天”二句云:“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立志報仇,終能滅失落吳國;女媧氏看見天缺西北,煉石補天。這一聯說,抗敵雪恨的信念和舉動曾經挽回了國度消亡的命運,在西北又樹立了當局;涵義是只需保持盡力下往,恢復掉地并不難。”勾踐臥薪嘗膽、女媧煉石補天,都是罕見典故,但錢師長教師的串講,能否正確?汪藻此四詩的佈景,所謂“亂后”的“己酉”是建炎三年,彼時恰是個人空間宋廷多事之年。那時方才南渡,是年三月,宋廷方經過的事況了苗傅、劉正彥叛亂。而十一月辛未,“宗弼(兀朮)進建康”,十仲春己卯,“前次明州”,高宗只得進明州海中迴避,南宋小朝廷搖搖欲墜。這組詩的第一首有“航遷群廟主,矢及近臣衣”、第三首有“經旬甘半菽,盡室委扁船”句,即極寫避亂海上,官軍朝廷狼狽之態;本首之“乾坤滿群盜,何日是回年”落第四首“只今衰淚眼,那得向君開”,則極寫本身的徘徊無助,看不到將來。這般情境與心情下寫的詩,如“方嘗勾踐膽,已補女媧天”二教學句,作錢師長教師的說明,能否過分積極悲觀了?似與整組詩的基調有些不年夜合拍。
考慮再三,權且想出了一個本身還算滿足的謎底,二句當說宋高宗的經過的事況:“方嘗勾踐膽”,吳越爭霸,勾踐為夫差困于會稽,他服從范蠡看法,進吳為質,后得夫差放還,這般才有后面臥薪嘗膽、勵精圖治的故事;而宋高宗在第一次金人圍困汴京之時,時為康王的他也作為質子進金,不久被放還,之后作為全國戎馬年夜元帥,有率兵勤王與應天繼位及南渡諸事。“女媧補天”的典故中,有“斷鰲足立四極”的情節,是以后世有“補天立極”的說法,“立極”又與《尚書》里的“立皇極”聯絡接觸,普通用于指涉“復興之主”重整紀綱、從頭樹立政權,如唐隆政變后被李隆基(玄宗)從頭扶上位的睿宗,即在《誡諭全國制》中說“皇太子隆基,見危而起,補天立極”如此。是以此處之“已補女媧天”,與錢師長教師所說倒差異不年夜,應指高宗之重整紀綱、樹立了南宋的小朝廷。二句連起來,應說高宗才經過的事況了如勾踐進質放還、臥薪嘗膽之事,就曾經重建了一個南宋的小朝廷。“方”“已”二字,言高宗速率之快,頗有興趣味:一方面,勾踐臥薪嘗膽三年方能復國,高宗方才經過的事況了禍事就能“重整紀綱”,可說拍足了天子的馬屁。另一方面,此句或亦有暗諷:可見這個政權樹立得多么匆促!這也和前句“草草官軍渡”有些照應。
“人面桃花”與“春江水熱”:典故鄙諺的工夫
有不少人以為,注詩之難,在于中國詩歌的用典習慣,典故繁復,讓人隱晦。更況且,除卻注明典故、疏浚意思之外,因前人作詩,往往“有所本”,即秉承模擬前代人詩文中的意思,或許更高等一點,“點鐵成金”“奪胎換骨”,是以詩注往往還要“挖挖腳跟”,找找所注詩句所秉承或許翻用的前代詩文甚至是鄙諺,這一點非常“吃工夫”,因詩中所用典故或可依據類書、辭典甚至此刻的電子檢索東西按圖索驥,而此類被秉承或許翻用的句子,與本來的詩句比擬,往往曾經渙然一新,只能靠小我瀏覽積聚,偶爾而得的。即便是一些非常簡略、大師耳熟能詳的詩句,也未必一時能想到其詩意所本。如崔護《題國都南莊》“人面桃花相映紅”句,我的教員寂潮師長教師曾告我,此句看似是崔護一時髦會的首創,但實在也有所本,即出庾信《春賦》“面共桃而競紅”,此事多為後人注家所不曉,但俞曲園的《茶噴鼻室叢鈔》里有(俞樾的《茶噴鼻室叢鈔》,其卷八云“庾子山《春賦》:‘眉將柳而爭綠,面共桃而競紅’人面桃花句本此,前人雖率爾短文,亦有來歷也”)。他曾將這一出典告知過趙昌平師長教師,是以昌平師長教師參加了他與馬茂元師長教師合編的《唐詩三百首新編》;后來,我還發明《唐詩鑒賞辭典》2004年第二版該詩的鑒賞(簽名劉學鍇師長教師)較之1983年初版多了“雖自北周庾信《春賦》‘面共桃而競紅’化出”一句,第二版《唐詩鑒賞辭典》的審訂者名單,正有寂潮師長教師的名字,想必此句即師長教師所加。
蘇軾《惠崇春江曉景》“春江水熱鴨先知”一句,歷代注者亦無注其出處的。但后世有一個極著名的公案,即清代毛奇齡對該句的評價題目。王士禛曾言毛奇齡論該句曰“鵝也先知,怎只說鴨”,并以之為笑柄,表現毛氏對該句解讀之野蠻在理。后來錢鍾書師長教師之《談藝錄》已辨其對毛奇齡說的夸張與曲解:《西河詩話》里的說法,是汪懋麟與毛奇齡論詩至此句,汪言該句勝唐詩,而毛不喜宋詩,故言該句出自唐人的“花間覓路鳥先知”句,而“鳥先知”則是絕對人而言,有所下落;“鴨先知”,則“若鴨則先誰乎?水中之物皆知冷熱, 必以鴨,妄矣”。以示蘇軾體物不真,較之唐人還差不少。毛氏現實之論,并非如王士禛所傳的野蠻在理,甚至看似有理,更能狡辯。錢師長教師對毛奇齡的說法,天然是分歧意的,但未睜開會商,只點出該詩為題畫詩,蘇軾之描述,是即目之作,他想象畫中的鴨先知水熱,比擬對象天然也是詩人本身,即“先者,亦祖先也”。王水照師長教師在1980年月頒發的論文《生涯的真正的與藝術的真正的:從蘇軾〈惠崇春江曉景〉談起》(支出《蘇軾研討》,《王水照文集》第三卷),則對毛奇齡之論及后世繚繞它的睜開會商的前因後果,梳理更為具體,并拈出了毛奇齡的支撐者張文檒、王鶴汀的談吐,又對各論做出了一番出色的評騭,較之錢師長教師更具體。他以為,毛氏一方的談吐,是不知藝術的真正的與生涯的真正的分歧,也不知藝術抽像的個體與廣泛。詩句中鴨的感知分歧于生物學上鴨的感知,而是要經由過程個體表示廣泛,經由過程鴨來傳遞春的信息,這是藝術創作的一年夜紀律。
錢、王二師長教師對毛奇齡于“春江水熱鴨先知”句的評價,考索詳盡、群情平允,自是不易之論。不外,近讀宋人筆記,方悟“春江水熱鴨先知”一句,能夠也有出處。《老學庵筆記》卷二:“淮南諺曰:‘雞冷上樹,鴨冷下水。’驗之皆否則。有一媼曰:‘雞冷上距,鴨冷下嘴耳。’上距謂縮一足,下嘴謂躲其喙于翼間。”似“雞冷上樹,鴨冷下水”,為宋人之鄙諺,雖陸游以為這是音訛,但也闡明如許的說法已經存在過。又考《五燈會元》《景德傳燈錄》等,云門宗的文偃法師(唐末人)亦已有此語。則此語現實為唐宋時代即已傳播的鄙諺。所謂“鴨冷下水”者,即天冷時,鴨即下水避冷。反過去說,鴨是以在水中為熱的。鄙諺單拈鴨出來,亦闡明它較之此外植物,對水熱特殊敏感。蘇軾題畫,見鴨游水上,睜開“水熱鴨先知”的聯想,實在也有鄙諺作為根據。清人郝懿行《曬書堂集·筆錄》辯駁陸游之說,以為“距、嘴理新而換字,樹、水義當而愜心”,鄙諺仍是應以“雞冷上樹,鴨冷下水”為正,之后又說:“鴨冷下水,以冬間水熱故耳。……東坡亦言‘春江水熱鴨先知’。”已將東坡句與鄙諺聯絡接觸在一路。這般,毛氏的談吐,不特是不知以個體表示廣泛,違背藝術創作律,更是未知蘇軾此語實有所本。借使倘使東坡再生,可與毛奇齡對證,或許也會學王安石辯駁歐陽修那樣,譏諷一句“西河不學之過也”!
畫眉何須學張敞:刻板印象與杯弓蛇影
典故確切是“以意逆志”的一年夜妨礙,但有時卻也不在典故自己。晚清沈曾植收支老釋,學問極佳,其詩歌也是典故繁復,還有不少釋教、道教的用典,加之晚清之今典,往往讓人讀不懂。故《光宣詩壇點將錄》比其為“青面獸楊共享會議室志”,考語:“十八般技藝高強,有時誤走黃泥崗。”除婉諷他介入張勛復辟事外,即指其學問廣博,然作詩確非本質當行,故喜用僻事,詩意多為人所不曉。錢仲聯師長教師勇作鄭箋,撰《沈曾植集校注》,注明典故之余還有時勢的疏解,尤于此中佛道兩家典故,頗有發現,功莫年夜焉。但其注沈詩出典,往往又掉之過詳,招致詩意反而不確聚會場地。如《疊韻金危危詩》(金危危即金危危日,中國歷法風氣里,十二建除日中有“危日”;二十八宿中又有危宿值日;此外歷法又與五行相干,如某日既是金日,又是危日,且為危宿值日,即稱金危危日,傳說此日祭奠可致富)“癡盡戶前三拜設”之注,先引《世說新語》注中講顧長康三盡之“癡盡”,再引《儀禮》“三拜眾賓”,甚至還引了《唐詩紀事》里方干稱“方三拜”的典故,似乎一句詩里,作者用了不少故實。但細思詩意,則似未用典亦能說通:癡盡即“癡之盡”,猶今俗話說“癡得很”;三拜,祭奠之禮。這句話的下句是“看明天將來利萬金添”,二句意思連起來,即是:世俗以為金危危日三拜祭奠可乃至富的說法傻得很,他們胡思亂想,只想日添萬利。用語雖有些波折難明,但實在并無僻事,甚至羌無故實。錢注援用了好幾條,對懂得無甚輔助,反而給人以莫衷一是之感。這般,所謂用典習慣對詩句的障蔽,有時即在于懂得者或注家對有效典習慣詩句的一個預設與刻板印象:此人喜用典,必定句句有出典。注詩則捕風捉影,看到一句話,就以為此二字必出何處,另三字又出何處。這般,對詩句總體懂得一無輔助,甚至反使讀者障目矣。
如說說明沈曾植詩,仍是由於作者自己用典習慣形成的刻板印象所致,那上面一個例子大要就滿是注者的杯弓蛇影了。左思《嬌女詩》“舉觶擬京兆”句,清吳兆宜《玉臺新詠箋注》注“觶”看成“觚”,即畫眉用的小木片,舉觚即畫眉;“擬京兆”三字,則用了漢京兆尹張敞為妻畫眉的典故。至于為何嬌女要“擬”張敞這位京兆尹,年夜約就是由於“長安中傳張京兆眉憮”,即畫眉較為嬌俏心愛的緣故,后世的詞與戲文中,也有“京兆眉憮”的用法,來描述男子眉毛的姣好。這般說明,似頗為瓜熟蒂落。因之后世注解,如余冠英《漢魏六朝詩選》、上海詞典出書社的《漢魏六朝鑒賞辭典》以及上海古籍出書社《古詩海》駱玉明師長教師的說解等,都以此解為準,以為此句當是說嬌女畫眉,所學也定是張敞這位京兆尹。舉觶當為舉觚,乃嬌女畫眉之說,從后文“玩弄眉頰間”的論述可推知,應較為對的。但“擬京兆”用張敞畫眉的典故,似另有疑問:舉觶(觚)是畫眉的舉措,“舉觶(觚)擬京兆”,即“畫眉學張敞”之意,但張敞是為老婆畫眉,如這句話的舉措收回者是嬌女的丈夫,則一切瓜熟蒂落,但偏偏畫眉的是嬌女本身。說“眉樣擬張敞”或許尚可,說嬌女學張敞為本身畫眉,總覺不愜。
那么,“京兆”二字又作何解?實在依照字面意思,即京畿地域來說明,詩句的意思也可以非常完融無礙:敦煌曲子詞中,有“梳頭京樣”的說法,京城是最繁榮之地,是以化裝式樣也最時興,故京樣即進時、時興漂亮之意。所謂“擬京兆”者,即“學京樣”、趕時興的意思。“舉觶(觚)擬京樣”的意思實在和劉禹錫《歷陽書事七十韻》“妝束學西京”、陸游《蒲月十一晝夜且半夢從年夜駕親征》之“梳頭已學京都樣”意思是一樣的。這般,似也更能顯出年青女孩的神態:化裝天然要學京城里的時興樣子容貌,又何須文縐縐地學《漢書》里記錄的阿誰張敞呢!(關于“京樣”,錢鍾書師長教師的《管錐編·毛詩公理·有女同車》條,又聯絡接觸“洵美且都”的“都”字,有出色的分析,可參看。)
注詩之難,實在先哲說的曾經良多。甚至陳永正師長教師專談詩注的《詩注要義》,首當其沖即為“知難篇”,以一節文字臚陳其難,如我再在此講個一二三四,不免吠影吠聲了。作為古籍收拾、注釋、出書的從業者,我也曾問過我的教員寂潮師長教師,收拾與注釋古籍的要害畢竟在何處?記得師長教師對我說的是,實在現在材料查找曾經很便利,重要仍是在于要對或注釋或標點的句子要多涵泳,對不懂的處所,不要放過,多想多查,了卻一義,便取一義。戴震曾為探討《尚書·堯典》“光被四表”一句中“光”的寄義,從三十二歲一向查到四十歲,仍是在錢年夜昕、姚鼐及其族弟的協助下,舉證始得完整。所舉之例,竟不出《漢書》《文選》,均非僻書。如能有戴震的精力,想來所注之詩,所收拾的書,不說完善無瑕,庶幾可以無愧于心矣。聽了此話,我不由有些驚慌和汗顏:戴震的精力,生怕我們是做不到的:涵泳詩句,于疑問處不放過,自有一番樂趣,但往往時光又不等人,這般一字一字了卻,生怕本身芳華的家教歲月,都在磋商文字間流走了,在現在各行業都需求出結果、有極年夜任務量考察的周遭的狀況下,學者或許文字任務者又若何營生安身?更不要說著書立說,甚至著作等身、功成名就了。“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生怕挽不住的時光和向前“提高”的滔滔車輪,才是我們懂得前人詩句最難的難處吧。
補記
文章頒發之際,呈示寂潮夫子,夫子云:“先君之師陳友琴師長教師談春江句亦說起鴨冷下水之諺,云是高士奇所言。”并賜示陳友琴師長教師《是非集》(浙江國民出書社,1980年),其“詩話二則·春江水熱鴨先知”云:
蘇軾《惠崇春江曉景》其二云:“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熱鴨先知。”有人嘲笑東坡:水熱而進泳者,豈獨是鴨!不知何以東坡用鴨字?近閱高士奇《天祿識余》,才了解東坡不是亂花的。高士奇云:宋稗中載淮南諺曰“雞冷上樹,鴨冷下水”,東坡對于街談巷語,常常留意,經其變更,皆有理趣,未可輕疑其率也。
高士奇書尚未及檢,然“鴨冷下水”與“春江水熱”句的關系,先輩已言之明矣。陸機云“雖杼軸于予懷,怵別人之我先”,非特藝文,考據亦是,前人誠不我欺。